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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結發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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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結發番外

紛紛揚揚的碎雪自天幕落下, 黛瓦被雪覆了一層,這新白的底色下,朱紅的欄桿越發奪目。

洛陽比金陵偏北, 落雪也不少見,自從新朝遷都於此,看見下雪也不稀奇了。

但這畢竟是冬日裏的第一場雪,顧易站在廊下看了許久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一直到穿著朝服的太子過來。

年歲既長, 有些事情處理起來便力不從心了, 顧易本就不是貪戀權勢的人,而他膝下只有一位獨子, 將政事移交太子便顯得理所當然了。

這邊, 顧鑠從朝上下來,就看見這邊披著大氅立在廊下的人。

除了鬢邊的那抹霜色,歲月流逝似乎在他身上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他脊背挺直地立在那裏, 宛若霜雪中仍舊屹立的松柏。

不過到底不比當年。顧鑠回神後,就忙快步走過來。

他急聲叫了句“爹”, 又勸:“外面冷,爹你要看雪, 在殿內看也是一樣的。”

顧易搖了搖頭,“這裏看得清楚些。”

這樣漂亮的景色,他想要更清晰地看見、細致地描繪出來, 再去寫給月娘看。

顧鑠無奈。

他知道他爹在這事上是勸不動的, 幹脆將自己的手爐遞過去, 和父親一起站在廊下看這雪景。

“這麽大的雪,明年應當是個好年。”顧鑠本來是想閑聊幾句的, 但是開口卻不自覺地帶上了剛才朝議中的話題,“等過幾日雪化,天氣又要冷下來的,左民曹將城東那塊荒地收拾出來、搭了草棚子,流民也有個棲身之所……”

“賀州說要立祠,我給打回去了,有那個閑工夫,還不如把堤壩再加固一遍……”

“……”

顧鑠低聲地說著這些,卻許久都沒聽見回應。

他有些疑惑地擡頭去看,看見父親正神情溫和地看著他,顧鑠莫名有點不好意思。

明明已經是接手政事的太子,是文武百官都已經默默在心中認可的未來新君,但是在父親這樣的註視下,他覺得自己還是可以在父母膝頭撒嬌的孩子。

顧鑠嘴唇動了動,不太自在地,“……爹,怎麽了?”

顧易搖頭:“沒什麽,你做得都很好。”

顧鑠一楞,覺得耳朵有點熱起來。

父親是個很內斂的人,很少有這樣直白的誇獎。而他如果這樣說了,那必定代表了相當程度的認可。

突然升騰喜悅盈滿胸腔,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有失風範。

顧鑠平覆了一下呼吸,強自鎮定道:“兒還遠遠不足。”

顧易笑著搖了搖頭,“很好了……倘若月娘看見,應當也很高興。”

顧鑠一怔。

胸腔中那些翻騰的情緒止住,一些經歲月流逝之後依舊頑固存在的傷感漫上心頭。那是是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情緒,不再像當年那樣撕心裂肺,但每每想起仍是無言的酸澀盤亙心間。

紛揚的雪花吸引了目光,顧鑠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接。

冰涼的雪粒落入了掌心,被體溫融化顯出冰晶的結構,再一轉瞬就徹徹底底融在了掌心。

阿娘似乎很像這雪。

雪花打著旋兒從空中悠揚飄落,看起來又溫柔又美麗,但當真正伸手接過的時候,卻察覺一片冰涼。在掌心的暖意下,雪花融成了更漂亮的冰晶,卻只極短暫地存在了一瞬,就徹底融化了。

顧鑠不確定父親是否有相同的感觸,才對這雪景情有獨鐘。

只是他看著這紛紛落雪,忍不住在心底低低地詢問:我長成你期待的樣子了嗎?

……

雪落之後,萬籟皆寂。

一片銀裝素裹中,好似天地的界限都不那麽分明了。

地龍燒得暖熱的宮殿中,宣紙浸上了墨色。

有人俯首在幾案側、執筆作書、涓涓墨字從落筆淌下,筆鋒遒勁又暗藏鋒芒,但那一字一句卻又將這場落雪之景寫得極盡溫柔。

只是將這景色描繪到盡時,執筆人的筆尖卻久久地懸停在紙張的上方。

顧易擡起頭來,看著窗外的雪景。

不知怎麽的,今日的情緒莫名的不平靜,大概是因為雪落得太美,那個想要與之共賞的人卻不在身邊罷。

在一片空茫的素白天地間,隱約聽見一聲低低的嘆息聲。

——‘我過得很好,只是……有些想你了。’

*

“《顧氏家書》是研究古代生活的重要史料,它記錄了陳末鄞初……”

階梯式的座位的大教室中,講臺上的老教授語氣平靜地念著教案,聲音被話筒收錄,又通過擴音器播放,整個教室內都聽得清清楚楚。

不過這並不影響下面學生的交頭接耳。

這種通識類的大課,沒有多少人會全程認真地聽完整個課堂,只要不過分到影響課堂秩序,不管是睡覺看手機還是小聲討論,沒人會在意。

鄭白鷺小聲嘀咕:“叫什麽‘顧氏家書’?叫‘情書’還差不多……”

馮籬則是有別的關註點,“這課人好多啊,不會點名很嚴吧?”

鄭白露聽得無語,小聲回:“你當《顧氏家書》那個‘千年來最動人的情書’是白評價的?你好好看看教室裏都是什麽人。”

馮籬被這麽提醒,才開始留心註意。

等仔仔細細看了一圈,表情一下子就變得微妙起來。

教室裏,成雙入對的情侶占據了絕大部分,剩下極少數個人選手也是一副強自壓抑激動的扭曲表情。馮籬對那種精神狀態相當熟悉,她那個情感豐沛的老姐追劇看綜藝磕到cp時,或是強忍雞叫或者發出尖銳爆鳴的時候,就是這種神態。

馮籬後知後覺,她一個既不是情侶又不磕cp的鐵血單身卷王大概誤入了什麽特別場合。

鄭白露也是納悶,“你怎麽選的這門課?”

馮籬表情沈痛:“論壇推薦。我把論壇裏歷屆新生的通識選課貼子都看了一遍,《從<顧氏家書>看陳末鄞初風俗器物考》是學長學姐強烈推薦,說是一定要來上一次。”

但現在看來,推薦是沒錯的,只是她不是目標受眾群。

鄭白露:“……”

鄭白露這個烏龍相當無語,但還是開口,“第一節課上完之後,還可以退課,你要是覺得不合適,就退了吧。”

她這麽說著,看了眼過道上蹲著、教室後門前站著的人從眾。

這種禮堂式的階梯教室已經是整棟教學樓裏容量最大的課堂了,這會兒不但坐滿了,還明顯超額。

選課系統當然不會出現學生比座位多的bug,多出來的人都是來蹭課的。

“千年最動人的情書”不愧其熱度效應……雖然絕大多數人,包括她在內,對其最熟悉的部分也就是入選高中語文必修的那一段背誦節選了,但是並不影響大家的熱情。

鄭白露忍不住在心底感慨,馮籬不僅鬧了個烏龍,還是個運氣EX。

這麽個搶手的課,一定是選課系統打開就名額秒光,馮籬不但手速超群,在後面的系統篩選中居然還沒被刷下去。更離譜的是,對方居然幫她一起選上了。

如果選課是一門技術,馮籬在這方面一定是滿級大師。

不過搶是搶到了,在這一群情侶/cp黨的包圍中堅持上滿一個學期的課也需要勇氣,弄不好就是心靈傷害加滿。

鄭白露勸對方還是算了。

馮籬卻很堅持,“選都選上了。”

鄭白露不理解。

選課退課不都很正常嗎?學校系統留了一個周的調整期,就是為了方便大家調整。

馮籬表情深沈:“你不懂。被這麽多人推薦的熱門課,不管課程內容怎麽樣,給分一定不會差的。”

鄭白露:“……”

好的,她明白了。

這就是卷王對績點的堅持。

馮籬倒是很體貼,沒有拉著小姐妹跟她一塊吃一學期狗糧的意思,“露露你要是不想上,就退了吧。”

鄭白露看著旁邊臺階上坐著的人,又看看後門前堵著的眾,沈默了大半天,表情堅定地開口,“我也上。”

不管這課好不好,有人搶它就是香的。

我憑(室友)本事搶的課,憑什麽讓出去?

……

半個學期後。

“袖爐,是一種取暖用具,常見形式有圓形、方形……它在《顧氏家書》一共出現了xx次,分別位於……”

講臺上老教授的聲音依舊和第一天一樣的平靜,他試圖以這種平穩的聲線,把知識灌入學生的大腦,但就結果而言,實在收效不佳。

W大課時安排中並沒有留足午休,下午第一節正是吃完午飯之後最困倦的時刻,大部分人都在這知識的催眠聲中昏昏欲睡,少部分人低頭滑動著手機,像馮籬這種接滿了咖啡硬扛,奮筆疾書地做著筆記的實在是極少數。旁觀坐了這麽一位,連帶著鄭白露在都不好意思鹹魚得太過明顯。

不過通識類的大課麽,大家主要是陶冶一下情操,修足一下學分(重音),要像旁邊這位卷王一樣拿出專業課精神的終究是極少數。鄭白露堅持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那點有限的精力放在專業課上已經夠勉強了,這會兒還是放松點得好。她一邊聽著上面老教授的講課,一邊半走著神打量著教室內的情況。

像第一天那樣人滿為患的盛況再也沒出現了。

學業壓力之下,大家都很忙碌,選課系統確定了課表後,來蹭課的人就少了一大半,而剩下的那些,在上第三次課的時候也都消失了。

主要是這門課的名字一點都沒錯,它真的就只是“陳末鄞初風俗器物考”。

沒有任何大家期待的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簡直把任何情感相關的酸甜苦辣都擠得幹幹的,剩下的全都是硬邦邦的學術知識。

雖然鄭白露也沒有多期待來聽愛情故事,但是像是現在這個情況,她還真是沒想到的。

教室的人零零散散地坐著,沒到零星幾個地步,但也絕對不是課程系統中滿選的狀態。很明顯,除了蹭課的人,本來應該來上課的都翹了不少。

鄭白露忍不住往側瞥了一眼,旁邊的人還在奮筆疾書。

馮籬這課倒是沒選錯,還真挺適合她的。

……

教室裏再次坐滿是學期的最後一節。

倒也不是說到了課程最後,大家都幡然醒悟了,主要是這節課要布置期末作業了。

老教授這次倒是沒準備什麽教案,而是手撐在桌上,擡頭往下看。

他的眼神並不嚴厲,反倒是帶著一點兒歷經世事的長者看向年輕孩子們特有的溫和包容。

他笑著問:“大家是不是覺得我的課很無聊?選這門課讓大家失望了?”

底下是一點小聲的嗡嗡的議論,大家七嘴八舌地回應“沒有”、“教授謙虛了”、“您講課很有意思”。

老教授笑著搖搖頭,“做人要實事求是,就算你們這麽昧著良心誇我,我也不會給你算績點的。”

底下傳來一點低低的笑聲,也不知哪個愛熱鬧的、高聲回了一句“我們是真心的!”。

片刻安靜後,先前的低聲悶笑一下子轉為哄堂大笑,這個一直平靜得甚至稱得上死氣沈沈的課堂第一次這麽熱鬧起來。

老教授縱容地由著屋裏人鬧騰完。

以他的年紀來看,這些剛踏入大學的青蔥學生都稱得上孫輩兒了,全都可以稱得上“孩子們”。

一直等到那股熱鬧勁兒過去,他才再度開口,“我知道你們年輕人想聽的是什麽,最近大熱的那部劇,叫什麽《子湖傳》,我孫女在家看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還安、安……那詞叫什麽來著?”

底下立刻就有人回:“安利!”

老教授笑,“對,是安利。老了,腦子不好,記性也不好了。不過裏頭的劇情我倒是記得,我孫女她拉著我說了好幾遍,是裏頭的男主角沖冠一怒為紅顏,為了奪回愛人去攻打城池……”

鄭白露有點尷尬,《子湖傳》她也在追,這個劇情高.潮點看得她嗷嗷直叫。但是這會兒被老教授在這樣的場合、還用這樣一本正經的語氣說出來,莫名地讓人腳趾扣地。

她忍不住抓了抓旁邊小姐妹的手,試圖讓兩個人的尷尬拯救一下她自己,結果對上一雙困惑的眼。

鄭白露:“……”

忘了,這個人是個不追連播只等完結的囤積癖,尷尬仍舊只有她自己。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鄭白露冷漠地放開了手。

馮籬:???

上面的老教授不知道底下暗潮湧動,仍舊以自己的步調接著說了下去,“你們要是想看類似的劇情,顧易和顧夫人之間也有。當年顧易逼宮靈帝,史學界有各式各樣的分析,不說背後的根本原因,直說導.火.索,他為什麽要挑在那個時間點?又在那個時機逼宮呢?”

底下的學生們面面相覷,大都面露困惑。

大家學歷史,看的是發生事件、背誦的是意義影響,像這種發生原因的,它不是考試重點啊!更何況底下還有非歷史選科的。

老教授對此並不意外,接給出了答案:“當年顧易帶兵去平郢州侯異之亂,靈帝詔了顧夫人入宮。”

教室裏安靜了一瞬,一瞬間掀起的喧鬧聲幾乎淹沒了講臺上話筒放大的聲音。

這樣勁爆刺激的話題很好地調動了大家的關註,一時之間,每個人臉上都是抑不住的興奮。鄭白露早忘了剛才友誼翻船的小事,拉了馮籬的手,小聲尖叫,“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教授等到眾人的情緒勁兒過去一點之後,才接著開口,說話聲音仍舊平靜:“當然,靈帝詔顧夫人入宮的原因眾說紛紜,有說靈帝看中顧夫人美貌的,有說靈帝想要以此為要挾讓顧易卸下兵權的,也有說以顧夫人為人質防備顧易叛亂的。但是不管怎麽說,顧易是在哪個時候逼的宮,你們看、這段情節夠不夠拍一個劇了?”

大家高聲回:“夠!!”

聲音幾乎掀翻屋頂。

老教授卻笑了:“那麽問題來了?怎麽大家這麽喜歡這一對CP,居然連這個事都不知道?”

老教授這麽一本正經、發音標準的CP,讓不少人都生出點錯亂的感覺。但是這會兒大家都無暇關註,因為這一問直接把所有人問懵逼了。

是啊?這麽刺激的事,他們怎麽能不知道呢?!

教室裏再次想起了喧鬧,不過這次是嗡嗡的議論聲。

但不等底下討論出個結果,老教授就給出了答案,“不知道很正常,因為《鄞史》裏沒有寫。”

眾人:?

“寫這些的,都是些不入流的野史。”

眾人:??

底下的人面面相覷,一時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被教授耍了?

而上首的人非但沒有反省的意思,還進一步含笑反問,“都是野史上的故事,為什麽我剛才說的時候,大家沒有懷疑呢?”

眾人被反問得語塞。

是啊,所有人剛才第一反應都是懷疑自己為什麽沒聽說過,而不是這件事的真假。

老教授:“在座各位今天能坐在這裏,都是很優秀的人,相信大家都有自己的判斷力,但是為什麽剛才我一說,大家就都相信了呢?”

“我在這裏,先把‘我’這個作為‘老師’、作為‘授業者’身份的因素排除掉,單說這件事的本身,它足夠驚爆、足夠抓人眼球,也足夠正常合理……”

老教授在這裏停頓了一下,環顧了教室的一圈。

看著那些或是恍然或是若有所思的眼神中,他輕輕笑了笑,“是‘正常合理’。亡國之君身邊總有一個萬人指摘的禍國妖妃,梟雄行不義之事時,總有一位沖冠一怒的紅顏佳人,這樣的事發生得太多,大家都不會去懷疑了。於是那些道義上的瑕疵,便順理成章地被這些風.流韻事掩蓋,讓人聽過之後便忍不住付之一笑,甚至變成了坊間流傳的愛情佳話……但是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教室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並非如此,那只是強權者將責任推卸到更弱勢存在身上的借口,那只是他們掩蓋罪責的手段。

老教授又等了等。

他任由這沈默發酵了一會兒,才再度開口:“真的是這樣的。”

眾人:???

什麽玩意?!

大概是那一雙雙透露著震驚的眼睛太過清澈又愚蠢,老教授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輕咳著壓下笑意,咳嗽聲順著擴音器落到教室的每一個角落,隨之而來的是後一句好似語氣很無辜的解釋,“我只是說那些故事是野史所記,可沒說它是假的。”

眾人:“……”

硬了,拳頭硬了。

教授:“當然,我也不能說它是真的。”

眾人:“……”

皮了這一下很開心的老教授終於正了正神色,接著說了下去,“這才是歷史學的魅力所在。我們不知道真,也不知道假,只能通過考古發現,通過當時人的記錄、甚至當時的後世人的記載,層層剝繭,推測出更貼近真實的那個情形……我說這件事可能是真的,是因為顧易在給亡妻的家書中,提起了郢州之亂時顧夫人被詔入宮的事。”

底下的人又是茫然:什麽?那這到底是真的假的?

終於有人沈不住氣,高聲,“老師,您給個準話唄?!”

老教授笑了笑,“我可沒辦法給出準話。《顧氏家書》裏記下了這件事,但是在除此之外、任何流傳下來的正史記錄中,都沒有半點痕跡。”

教室裏一時又變得鬧哄哄,大家情緒都很激動。

鄭白露一開始也是被吊胃口吊得義憤填膺,但是看著旁邊馮籬怔然的神色,被憤慨填滿的腦子一下子就冷靜下來,她突然意識到這裏面的曲折之處。

在那個時代,讓正史將一件事徹徹底底抹去,能做到的也只有一人而已。

——皇帝,鄞朝的開國太.祖,也就是顧易本人。

而他之所以這麽做……

我願意為你做下這一切,卻不願你在史冊上留下半點罵名。

……

大家都不是蠢人,最開始的激動情緒冷卻下來,或多或少的都察覺背後可能故事。就算有一兩個一時沒轉過彎來的,也被旁邊的人拉住解釋。

吵鬧漸漸平息下來,教室裏又漸漸恢覆了先前的安靜。

等到課堂終於平靜下來,老教授這才笑了笑開口,“當然我說的只是一種可能。具體這件事是真是假,就留給同學們自己判斷了。”

然後,他毫無停頓地接著,“接下來,我們來說說期末作業。”

剛剛生出的感動情緒驟然被打斷的一眾同學:“……”

眾人真心實意地產生了同一個疑問。

老師,您當年到底是怎麽追到師母的?

老教授卻並不回應這個疑問,他切了一頁PPT,白板的投影屏幕上放映出了一整個學期的講解內容概要,從陳末鄞初的服裝樣式到常用器物,還有一些風俗習慣。

老教授對著下面學生問:“大家看了這些,有什麽想法?”

教室裏的安靜又維持了一會兒,好半天,終於有人不確定地回答,“很暖和?”

學期末的時候早就是深冬,雖然教室裏所有取暖設備都大功率地開著,再加上人群密集,並不顯得冷,但是從寢室到教學樓的路上一路都是煎熬,學生們非得把自己裹成個球才能維持住體溫。這會兒看著PPT上的匯總,從禦寒衣物到炭火再到手爐,讓人不得不生出點心有戚戚的感觸來:防寒保暖這件事,就算對古人也是頭等大事啊。

說話的人本來只是隨口一聲感慨,卻不想話落之後,得到了老教授的點頭讚賞,“這位同學的觀察力很敏銳啊。”

突然成了整個教室視線中心的男生:“……”

他其實只是今天穿得少了點,路上差點兒凍成個傻.逼,所以有感而發而已。不過在眾人的註視下,他還是露出了“哪裏哪裏這都是日常操作”的“謙遜”表情。

卻聽老教授又接著問:“那你覺得這是什麽原因呢?”

男生:“……”

他那矜持的神情也只維持了幾秒就轉為僵硬,支支吾吾半天,也沒答上話來。

幸而老教授也沒有一定要他回答的意思,見人尷尬,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反而笑著自接自話道:“當然是怕冷啊。”

這答案過於直白簡單,教室裏不由地又帶出一片哄笑。

老教授莞爾地等著眾人笑完,才接著說了下去,“是怕冷,但是怕冷的並非寫下這些家書的人,是顧夫人。”

“顧夫人體弱,常年纏.綿病榻……大家都知道,身體差的人,多半是畏寒的。”

剛才還哄笑的眾人一時又止了聲。

這口狗糧塞得猝不及防,讓人有點噎住了。

今天這課好像不太一樣……

在眾人心底的小聲嘀咕中,老教授的神情卻一點點松緩下去。

他聲音悠然,“宋先生稱《顧氏家書》是‘千年來最動人的情書’,那它又動人在哪裏呢?不是那些思念亡妻的剖白,也不是那句大家都耳熟能詳的‘百般皆好,惟念卿卿’。”

“古往今來,多少悼妻的哀詞,為什麽鄞祖的這一句簡簡單單的‘惟念卿卿’能這般動人?”

“因為他真的在‘念’,他的思念寄於書信的每一個角落,《顧氏家書》的通篇,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他的想念的具化……”

“……”

“我知道大家選這門課是想要聽什麽,想聽愛情故事,是淒婉動人、蕩氣回腸的,最好再轟轟烈烈、大場面一點,就比方說《子湖傳》那樣的、‘寧負天下不負卿’。”

“……但是同學們,愛情不是那樣的,起碼不全是那樣的。”

“你讀《顧氏家書》,撇開一切的提前知道的背景,你讀不出這是一個皇帝、一個一統南北的開國皇帝所寫的信,他只是一個丈夫而已。信中也都是一些生活瑣事,你甚至可以將它安放在那個時代背景下,任何一對普通的、生活富足的小夫妻身上。”

“……”

“無聊嗎?但是生活就是這樣無聊的東西,而愛情的動人就在於,它讓生活中這所有無聊的事都帶上了不一樣的色彩……”

“……”

老教授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就像是先前每一堂課講述教案時那般,但是這一次卻清清楚楚的落到了每個人的耳中。

他環視了一圈,笑了下,“所以期末的作業,我建議大家都去讀一讀《顧氏家書》。原版行文晦澀,大家看起來可能有些艱難,我這裏就不強求,同學們看翻譯過來的白話版就可以。我推薦林浦滎林先生的版本,這不是最通俗的一版,但是卻最保留原作情緒的一版,我個人角度十分很喜歡。不過大家想去看別的版本也可以,各自有各自的所長。”

“不必看完,能看多少看多少。只是看過之後,要寫出來,你從《顧氏家書》中、從顧易的筆下、拼湊出來的,他的亡妻是個怎樣的一個人?”

“這就是這門課的最後作業。”

……

大概是體諒考試周的學子要麽身陷題海,要麽忙於和各種大部頭作鬥爭,恐怕沒什麽風花雪月的心思,《顧考》這麽課的作業提交時間放得相當寬限,除去留給教授本人的審閱論文時間,幾乎是卡著成績錄入截止期限。

以至於鄭白露都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還看著馮籬對照著林版的譯文翻看《顧氏家書》的原文。

鄭白露:“……”

她差點給人跪了,“卷神,你給凡人點活路吧?你這是打算寫幾百頁嗎?!你再不交就截止了!”

被拉住的馮籬還有點茫然,“什麽截止?”

鄭白露:“作業啊!《顧考》的作業。”

馮籬:“那個啊,我已經交上去了。”

她一向不喜歡卡截止日期。

鄭白露:???

她費解:“那你這是?”

馮籬的視線又落回到平板上,“我就是有點好奇……”

從一整本《顧氏家書》裏面,能夠拼湊出一個怎樣的形象。

鄭白露楞了半天,露出了一個痛心疾首的表情,“你完了。”

——你掉坑了!

一個名為cp的絕世大坑。

*

盧皎月被系統問及“還要不要看上個世界的結局”的時候還楞了一下。

她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確實提過這個要求。不過那個時候,她想看的是顧易和……

回憶猝然翻湧,盧皎月沈默了良久,終於低低地“嗯”了一聲。

幾乎是她的聲音落下,周圍的空間便發生了變化。

本來被系統投影成她最初定下的臥室環境一點點虛化成了虛無的本質,又漸漸顯露出別的樣子:朱墻黛瓦、雕欄玉砌……盧皎月還不及為這陌生的宮殿感到疑惑,便看見了殿中的人。

大概小世界內已經過去很久了,那人眼角生紋、鬢邊也已經染上了霜色,但是那脊背挺直的姿態經年未改,盧皎月一眼認出了對方。

她的視線定定地落在那裏,正伏案書寫的人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也擡起頭來。

四目相對,盧皎月下意識的屏息,但很快就在那沒有焦點的目光中意識到,對方並沒有看到她。

不等心底生出更多更覆雜的情緒,眼前的畫面就驟然暗下。

周圍的環境再次回歸到她臥室的布置,只不過手心多了一沓厚厚的信件。

盧皎月看著手裏的信,楞了一下。

系統出聲:[我覺得宿主可能想看看這些。]

他的回信。

盧皎月怔然良久,低聲:[謝謝你。]

系統數據流略微混亂了一下,在片刻的停頓後才調用了數據庫最常用的回答,[不客氣。]

它想,為了保障宿主任務過程中心理健康,這是一些必要的能量支出。

盧皎月沒有察覺那點異樣,她捧著這厚厚的手稿坐在了書桌前。

暖黃色的臺燈燈光下,一行行墨字映入了眼中,紙張翻動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內響起,她眉宇間攏起的褶皺不知什麽時候散開,眼神一點點溫柔了下去。

他過得很好。

……那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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